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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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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年秋天的時候, 滇寧王妃辦完丈夫的喪事,孤清地守了一陣子, 接收了被憑空砸下個侯爵砸得暈乎乎的沐元茂,領著他見了一圈族人, 看著把族譜更替等事宜弄妥,就將雲南諸事一拋, 瀟灑磊落地上京來了。

沐元瑜早接到信, 激動地舉起胖兒子團團轉了一會兒, 吸取自己當年上京時的經驗,忙著先讓人去給滇寧王妃做了一堆暖乎乎的裘衣氅襖。

滇寧王妃倒並不缺, 便是一路北上, 覺著冷了, 沿途買了使丫頭做了就是, 但女兒提前把心意備上了, 她心裏也是妥帖。

初冬時, 滇寧王妃入住了收拾得幹凈又敞亮的沐家老宅, 沐元瑜從此就多了一個消閑去處,老宅離著皇城本不遠,她天天坐個車就出來了,時不時還把寧寧帶著。

寧寧不記得小時候帶過他的這位外祖母了,但他看夠了宮禁的紅墻琉璃瓦, 很樂意往外開拓一下新領地,幾次一來,就重新和滇寧王妃親親熱熱的了。

滇寧王妃還在夫喪期內, 不便去別家做客,她也懶得跑,她是土生土長的雲南人氏,未出過南疆,這輩子還不曾見高過鞋面的雪,初來乍到,很不適應京裏的氣候,就只是在老宅裏呆著,和女兒外孫說話作耍。

對沐元瑜做了皇後這事,滇寧王是滿意得含笑而終,滇寧王妃其實不大自在,她私心裏覺得小兒女婿身份有點高過了頭,要是外封個藩王,那他們家也是藩王,親王和郡王差不了多少,女兒倘或受了欺負,她很可以給出個頭,現在這樣——

她能闖進皇宮去指著朱謹深的鼻子訓他一頓嗎?

便是她有這個膽量,非詔她也進不去啊。

沐元瑜安慰她:“母妃,他每天國事都忙不完,就是想欺負我,也沒有這個空閑,你就放心罷。”

周圍一圈丫頭都聽笑了,滇寧王妃無奈地伸手點她:“什麽古怪話,只有你才說得出來!”

說完了又有點不放心,“唉,你從小——”

她想說這個女兒成長與眾不同,學的都是男人那一套,卻不怎麽知道為人/妻子的道理,但屋裏人多,她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,另起了頭,直接教導道,“你無事不要總往我這裏跑了,前日三丫頭來看孟氏,孟氏悄悄來告訴我,說是有禦史參你了?我不出門不知道,你只會跟我報喜不報憂。”

滇寧王妃這一回進京,孟夫人和葛姨娘一起跟來了。

滇寧王那一後院姬妾,滇寧王妃簡單粗暴地分了兩撥,願意守的撥個莊子送莊上去,不願意守的直接給銀子打發走,孟夫人和葛姨娘兩個情況不同一些,都生育過。

彼此都已將暮年,年輕時有再多恩怨,爭搶的那個男人都沒了,這些恩怨便多少也跟著歲月遠去了——何況滇寧王妃從來也不屑跟這些妾室爭搶什麽,她的失望她的恨意,都是沖著滇寧王去的。

所以這二人回來王府後,苦苦哀求說想念女兒,想跟著上京看一回,滇寧王妃無可無不可地就同意了,只是跟她們發了話,必須得老老實實的,進了京敢找一點不自在,立刻打發回雲南莊上去。

滇寧王妃能同意帶上他們,很大程度上其實是為著沐元瑜——這個她心尖尖上的小女兒嫁得太高了,超出了她母愛的輻照範圍,她不放心,沐芷霏和沐芷靜嫁得都不錯,一個公府一個侯府,若能因此給沐元瑜些助力,便只有一點也是好的。

孟夫人和葛姨娘想不到這麽多,能上京來就是意外之喜了,都連連保證,絕不生事,人年紀越是長,兒女心越是重,閉眼前還能守著女兒過一陣,那是別無所求了。

兩人果真規矩得不得了,這輩子不曾這麽和睦過,有什麽信,也都緊巴巴地往滇寧王妃跟前報。比如說,沐皇後被參——準確說被諫這事。

現在等級上來了,禦史挑刺不能叫參劾了,只能算進諫。

沐元瑜很無所謂地道:“母妃,哪個背後無人說呢,叫他們說說好了,我們大量些,不去理他們就行。”

滇寧王妃皺眉:“若是原來還罷了,你如今身份不一樣,再叫禦史說著,恐怕聲名不好吧?你少來些就是了,我這裏住著,還能缺什麽不成。”

“缺我和寧寧啊。”沐元瑜笑嘻嘻地道,“母妃別擔心,我心裏有數。那些禦史的本職就是監察進諫,我聽了這一樁,他們並不會見好就收,轉眼又能找出別的來諫我,橫豎都是被諫,不如沖著這一樁也罷了。我出宮只為探望母妃,孝道是天下至理,他們就算能拿君臣分界壓我,終究也說不了太狠的話,由他們說去罷。”

這哪裏能夠說服滇寧王妃,她的神色還更憂心了——有這麽成天被諫的皇後嗎?這多不體面哪,皇家能允許?

沐元瑜鎮定地揮揮手,下人們都揮退出去,連寧寧都不叫留——寧寧是個小話癆,很能學舌。才小聲道:“母妃,我們關起門說句實話,我這麽幹,也是給皇上分擔火力呢,讓一部分禦史來找我的事,皇上那邊就消停一點了。”

滇寧王妃:“……啊?”

這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,而且,這是怎麽個意思——皇帝也成天被諫?

這是怎樣一對帝後啊!

她不通政事,但聽說過太上皇在位時名聲很好的,朱謹深看上去也不是個昏君模樣,在雲南守城那一陣極靠譜的,怎麽做了皇帝,反而混到這步田地了?

“名聲好,可是過得辛苦啊。”沐元瑜小聲跟她說帝家的八卦,“你看老皇爺,沈皇後那麽心眼不正的女人,他本身也不喜歡,就是不想廢後名聲不好,加上擔心臣子們的阻力,硬忍了這麽多年,臨退位了才想開了,何苦哦。”

“臣子們都想帝王家為天下楷模,真要到他們滿意閉嘴的地步,我和皇上也快成了廟裏的菩薩了,這一輩子有什麽意思,皇上絕不會願意照他們的意思活的,我也不願意,我們這是志同道合,我要是一門心思奔著賢後去,好嘛,皇上天天收一堆諫言,我收一堆讚美,母妃,你覺得這對頭嗎?”

滇寧王妃不覺點頭:“好像,不那麽妥當——”

“是很不妥當。”沐元瑜道,“母妃,你想,我該怎麽做那些禦史才能改口誇我呢?——只有也學他們去進諫皇上,那好了,皇上聽他們的啰嗦還不夠,回來還得聽我的,這日子過得,還有什麽意思。”

滇寧王妃這回點頭點到一半止住:“不對,皇上為什麽就總要把被諫?就不能也收一堆讚美嗎?我瞧他話雖不多,行事是不錯的。”

她習慣了沐元瑜說話有時候簡單古怪但明確的風格,不覺也被帶偏了一點。

“母妃,”沐元瑜靠到她耳朵邊上,聲音更壓低了,“那就要請您想想,皇上登基不滿一年,就萬事妥帖,朝野上下山呼聖明,明君賢臣,如風雲際會——退居在西苑的老皇爺,心裏是個什麽感受呢?”

滇寧王妃想說選定的繼承人這樣卓越,太上皇當然應當欣慰放心才是,但不知為何,她這句話卻是說不出來,心裏只是漸漸冷靜了下來。

她沒有怎麽接觸過外務,但畢竟是郡王妃的尊位,眼界比一般婦人還是高太多了。

對這個局面,太上皇會欣慰,會放心,但同時,恐怕也會不可避免地感覺到失落。

因為沒有哪個臣子在歌頌新皇的時候,還會再記得去捧一捧太上皇,這不是所有的臣子們都喜新忘舊,而是怎麽捧呢?太上皇已經退出了權力中心,不再沾手政事,不做事,那就沒有由頭可說,總不能說他榮養得氣色很好吧?

人走茶涼是顛撲不破的真理,由此而來的門庭冷落是必然的,帝王都不例外。

曾立在權力頂峰的人,叫他短時間內接受這個落差不現實且違背人性,朱謹深越聖明風光,越顯得他這個太上皇是被遺忘在西苑的老人。

太上皇帶寧寧雲雲兩個帶得很樂不錯,但他心中曾有天下,如今天下遠去,兩個小兒孫填不滿這個空檔,他畢竟不是真的只會含飴弄孫的尋常老人。

“母妃不知道,現在三天兩頭有老臣去西苑找老皇爺抱怨皇上,老皇爺當然並不向著他們,只說皇上現在是萬乘之君,凡事都該聽皇上的處置。還訓斥老臣們不聽話,仗著當年的君臣情分總來啰嗦——可是終究,他沒有不許老臣們去找他啊。”

滇寧王妃心裏沁涼。

沐元瑜微笑道:“母妃明白了嗎?皇上一是性子本來如此,二是哄著老皇爺玩呢。”

滇寧王妃恍悟之餘,心下又更不踏實了:“照你這麽說,莫不成還要生出一場大事故?”

“那不會。”沐元瑜確定地搖頭,“老皇爺要面子,幹不出出爾反爾的事,再者,也不是真有什麽矛盾,只是老人年紀大了,多少有些反而任性起來,像寧寧似的,成了個老小孩,哄哄就好了。老皇爺現在聽見老臣說皇上毛手毛腳,不如他在位時英明神武肯納諫,心裏一得意,就好了。”

滇寧王妃一邊聽一邊琢磨著,只覺其中許多耐人尋味之處,她沈默了好一會兒,才道:“所以,你與皇上不那麽得臣子的心,反倒是件好事了?”

沐元瑜笑道:“可以這麽說。往後日子長著,我們不著急,母妃也不要擔心,您這麽遠上京來,不就是為著看我?您只管自在著,什麽也不必操心。其實現在也都挺好的,不然,我又不傻,還非得跟禦史們對著幹不成,我請您進宮坐坐也是一樣麽。”

滇寧王妃聽見她這麽說,方放心下來,道:“你有數就好——”想了片刻,又悄悄道,“皇上這種心事也跟你說?”

“那倒沒有,是我猜的。這個話,嗯,很難說的。”

這樣人心幽微乃至於有誅心之處,領悟不到的不如當個真傻子,悟到了的,也只做個心照不宣,順其自然最好,若刻意為之,不論做什麽都是多餘的。

滇寧王妃端起茶盞喝口茶潤了潤喉,從前滇寧王外頭的事她插手不上,如今她覺著,這個滇寧王一手養出來的女兒身上的外務她好像也插手不了,那麽,她還是過問過問她擅長的好了。

“如今皇上還都往你宮裏去嗎?”

這種閑聊沒什麽要保密的,沐元瑜恢覆了正常音量,挺懵地道:“不然他去哪?”

滇寧王妃聽了甚是滿意,又覺得女兒在內務上還是略傻,道:“你也不要太放心了,該留神的,還是要留神。”

她說著有點悵然,仍是微嫌朱謹深的身份,這要是變了心,都不能去揍他一頓,多吃虧啊。

沐元瑜這下聽懂了,笑了:“母妃,真要有那麽一天,也沒什麽,我不敢保證他會一直對我這麽好,但至少,不會對我太壞,這差不多就夠了。”

滇寧王妃不悅:“哪裏夠?”

“母妃,你想開點麽,你想,皇上現在是最英俊最好看的時候了——你沒有見過他前些年的時候,其實那時候也招人得很,這些年都是我的,我不吃虧哪。再過個十幾二十年,萬一他變了心了,喜歡了別人,我——我也還是生氣得很!”

沐元瑜的聲音一下激昂起來。

跟著,寧寧脆亮地嗓門就在屋門處響起來:“父皇,你來接我啦!”

“……”

沐元瑜鎮定地把眼神從變了臉色的滇寧王妃面上移開,轉頭往外望。

果然,穿著玄色常服的朱謹深不知何時到的,正把撲到他腿上的肉團子抱起來。

這還沒完,寧寧第二波高興的叫聲響起來:“皇祖父,祖父!”

居然太上皇也來了。

大概這陣子沐元瑜常把寧寧拐到宮外來玩,太上皇沒有孫子陪,不滿意了,見朱謹深要過來沐家老宅,就跟著一道來要孫子來了。

證據在各方行禮畢後,太上皇也沒多的話,抱著從朱謹深懷裏搶來的寧寧就要走。

滇寧王妃心裏原有點惴惴,沐元瑜話頭轉得雖快,但太上皇也肯定是聽到了,兒媳婦背後這麽調侃兒子,一般公公就是嘴上不好說什麽,也得沈個臉色以示不滿,結果這位太上皇倒好,他看見兒子疑似拿不住兒媳婦,居然是有點幸災樂禍。

她就清晰地看到,太上皇轉身走的時候,給了朱謹深一個明確的嘲諷笑容。

滇寧王妃真是無語。

這是什麽父子呦。

**

帝後回了宮。

沐元瑜搭訕著跟在後面問道:“皇上,你去接我呀?怎麽都沒個人通報一聲。”

不聲不響就出現在了門外。

朱謹深在桌旁坐下,宮人端了水來,他凈著手,不鹹不淡地道:“若是通報了,王妃就要出來行禮,簡便些罷了。”

哦,是為了她母妃著想。

沐元瑜幹幹坐了一會,又問:“老皇爺去做什麽?就為接寧寧嗎?”

朱謹深道:“嗯。”

不高興了。

她也沒說什麽嘛。

但雖然這麽想,沐元瑜還是沒來由地有點心虛。

她是知道朱謹深不快的點在哪的,這要一直慪著,馬上就是晚膳時分了,難道還慪著吃完一頓飯不成?那吃得多不香。

宮人端著水盆下去了,朱謹深站起來要走,沐元瑜略急,把他一拉,道:“哥哥,我錯了。”

朱謹深呼吸一滯。

他順著她的動作轉過身來,微微擰著眉,俯身,英俊的眉眼直逼到她眼跟前:“再說一遍。”

沐元瑜叫完羞恥勁就上來了,耍賴抱住他的腰,往他懷裏躲,含糊道:“好話不說二遍。”

朱謹深捏住她的後頸,要把她拎出來:“躲什麽,你這麽有辦法對付我。”

“誰對付你啦,我在哄你開心。”

“那你再哄我一遍,我才不生氣。”

沐元瑜哼道:“你生氣都是沒道理,我說什麽了嘛,我明明誇你英俊來著。”

感覺到捏她後頸的手有往裏去的趨勢,她連忙認輸,“好了我錯了,你什麽時候都不會變心,再過五十年都一樣喜歡我——”

沐元瑜受不了地擡起頭,皺著臉道,“你真覺得這麽說好嗎?我覺得顯得我臉皮好厚啊。”

朱謹深沒說話,只往自己胸腹處看了看。

沐元瑜先前那一通鬧,把他的前襟弄皺了,好幾個褶子橫在上面。沐元瑜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,忙伸手去給他整理,一邊勸他:“我理一理就好了,你湊合穿著,都快晚上了,這時候還換衣裳多麻煩。”

朱謹深按住了她的手:“是很麻煩,別費事了。”

“啊——呃?!”

這一聲驚叫,因為她忽然騰空而起。

朱謹深抱著她,把她放到床上,壓著她,慢條斯理地解完自己的衣帶,又去解她的,慢條斯理地跟她道,“我想了想,忽然發現其實是我的錯,才會令你信心不足,我應該努力一點。”

沐元瑜望著他勁瘦平滑的胸膛,吞了口口水:“不、這個,我很有信心的——”

朱謹深只是回答她:“不夠。”

……

於是這頓晚膳,她最終還是沒有好好用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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